2014年8月29日 星期五

【人物專題 原民導演 】都市原住民的思念與認同─龍男·以撒克·凡亞思

都市原住民的思念與認同─龍男·以撒克·凡亞思
文/以森

原鄉部落的模糊印象
「我好想要回家,我好想家,我想要回台東,」圖騰樂團主唱Suming在《海洋熱2》紀錄片中一段話,說出原住民青年面對離鄉背井衝擊,部落是停泊的避風港。導演龍男·以撒克·凡亞思拿著攝影機,在搖晃地公路客運上拍攝著哀傷的Suming滴下眼淚,滿溢的情緒對歌詞下了註釋:「只要哼唱咿~喔~咿~就很有感覺,因為從小在部落長大,那是對我們傳統故鄉的思念。」




在觀影窗一側觀看的演龍男·以撒克·凡亞思當下卻沒能體會,憑藉著對影片的重要性,仍直覺地將影片段落剪接至影片中,他回想當年:「我是一個都市原住民,這感覺我比較難以體會,也比較難以進入。」龍男接著說明,直到拍攝完畢《海洋熱2》,赴美進修電影製作碩士,他才有了感觸:「到了美國,感受對臺灣的思念,才能同理他們在台北很想念台東那種感受。」

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出生於台東縣池上的阿美族Kalokapuk部落,但對部落生活的印象,他坦言:「真的是蠻模糊的。」龍男的父母都是在北部從事建築工程行業,俗稱「粗工」,從幼年有記憶開始,父母就帶著他與妹妹穿梭在工地之間。從新竹一路北上,龍男比喻他們的生活就是「逐水草而居」,他解釋:「當一棟建築物的地下室施工完畢,他們全家就睡在那一層樓;隔天早上,父母直接上一樓去繼續工作。」

在家裡聽著父母用阿美族語交談,仍舊吃著阿美族的傳統食物;但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坦承他確實不大會說族語,對阿美族的印象也算是片面。龍男的爺爺奶奶很早就離開部落到了瑞芳生活,在台東池上也沒有定居之所,更沒有緊密聯繫的親戚待在部落,他說:「只有逢年過節跟著回去」。他的求學階段就由爺爺奶奶帶著,從瑞濱國小開始,一路從海邊往市區搬遷,升學至土城國中而到松山高中。

「遠比台東池上,我更了解台北;但我又沒有比台北人更熟悉台北,」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回應,他接著又說:「沒有對任何一個地方或自我產生認同,只算有些熟悉。」直到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完成在美國的學業,回到臺灣後,他說:「回到我的認同,我的根。」他結婚生子後,決定替自己的孩子用阿美族的方式命名,也調整了自己的名字。

「姓氏對我一直沒有任何意義,只是國民政府漢化原住民的手法,」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說明。於是,他將「龍男」一名保留,接著放上父親的名字「以撒克」,最後在擺上家族名「凡亞思」;回復了傳統姓名,他認為:「也反映了我的認同和傾向,既原住民又漢人。」

回顧自己的成長過程,龍男·以撒克·凡亞思的求學生活都是漢人就讀為主流的學校,與部落中的學校相比,原住民在學校中居於少數。然而,他覺得自己在學校並非是少數中的弱勢,他說:「某種程度算是學校的風雲人物。」他提到自己的學業成績表現好,體育也展現長才,他笑稱:「反而大家覺得原住民是優秀的,」老師和同學們也對原住民阿美族感到好奇,但同學們卻沒能從他身上得知更多關於部族文化的內涵,龍男也明白自己沒有能力多做解釋。

加入都蘭部落Kapot尋根阿美族傳統文化

持續製作和拍攝與原住民相關紀錄片,從龍男·以撒克·凡亞思青年時,就和Suming維持不少的良好互動,也在他多部的紀錄片中露出,成為記錄的角色。而龍男也知道Suming在台東縣都蘭部落每年暑期舉辦阿美族部落青年的傳承與教育,因此,從2009年開始至2011年為止,龍男就跟著紀錄這幾年的過程,他解釋:「主要是部落的青年文化的傳承跟教育,我覺得這題材很有趣,就去拍攝這個紀錄片。」

每年拍攝期之末,正巧都是都蘭部落的年祭,許多外地觀光客都會特地前來參與;尤其是結束前的大會舞,更是會依照部落族人的年齡階層組織排序,與觀光客區分開來舞蹈。「每次看到他們的歌舞我都很喜歡,因著紀錄片拍攝,而和幾名年輕一輩的族人熟識,都會自然而然地插隊其中,」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說明。

「但每次插隊進去,我就被發現,接著,就是被請出來,要我加入隊伍最末端,觀光客那一群,」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回應,他接著又說:「那情形對我而言,是非常不舒服的感受。」他認為,自己就是阿美族;他也認為過去一直在部落內拍攝青年的傳承教育營隊,關係建立也已建立深厚,也有別於一般的新聞工作者。

「那種感覺真的很難過,真的很難過,很難過我竟然沒有被你們接受,」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如跳針式的反覆地說明當時的心情。他心底冒出最敏感的問題:我究竟是不是原住民?」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反覆想了許久,如同把拍攝的攝影機180度轉向自己,找尋內心的解答;最後,他找到出口:「我想要加入他們,為甚麼?因為我想瞭解自己到底是誰。」最後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在2012年決定要加入都蘭部落的Kapot(嘎布特)。

阿美族的年齡階層組織稱為kapot(嘎布特),是一群相互扶持的朋友,內部具備嚴密的科層制,必須一層一層地服從,成員間也共同負責部落的公共事務;然而,都蘭部落要求欲加入之成員,必須經過三年期觀察評估。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表示:「我前年就向『拉(ra)中橋』提出加入請求,今年只要通過認證,我就是正式成員。」

龍男觀察發現有嚴密的審核機制,其實也和部落傳統文化和民族性格在當代社會底下受到的衝擊有有關連,他解釋:「有很多人是來『獵奇』,可以買一套很貴的一、兩萬的服裝,對個人像『救國團式』經驗;但是對族人來說,有的是熱情的付出,但是沒有得到當初這個熱情付出該有的回饋,才會有三年持續觀察的過程。」

嚴謹的認證制度,龍男·以撒克·凡亞思都當作是考驗,他舉例每年的年祭都必須從事前準備就跟著參加,舉凡砍柴、準備食物、事前勞力工作都要和「拉(ra)中橋」此一個年齡階級的成員一起行動。他還提到:「部落的婚喪喜慶也都要跑,」舉凡殺豬、準備餘興節目、活動善後,準備期都是兩至三天;此時,也得為自己找到有酬勞動,才能填飽肚子,龍男解釋:「如果沒有加入kapot,原以為部落就像嚴長壽體驗過的一般慢而悠閒,實際上生活節奏卻是很緊湊的。」

拉(ra)中橋像繫泊的錨終結飄蕩的認同感

「我37歲加入kapot之後,我才真正地理解在部落的族人都思考甚麼,做些甚麼,」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解釋。他生動地描繪:「當我拿刀要去殺豬的時候,就真的能體會那個掙扎,因為我不再是旁觀的被娛樂者。」為了謹守年齡階層組織制度,傳遞指令也是一層接著一層由上而下傳遞,他解釋:「這就是在訓練成員尊重老人家,阿美族本身的服從觀點,」從kapot階層中,龍男也感受到:「不會講族語那種痛,聽不懂很多老人家說的話。」

由此可以理解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在生命歷程中對於「地域」和「族群」的認同一直處於游離的狀態,主要是和自己為都市原住民的成長背景有極大的關聯。一句話道盡了無奈:「我從小『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狀態,沒有一個地方有所謂的認同,熟悉有一些,就沒有認同的狀況。」

隨著時間推移,龍男·以撒克·凡亞思為了融入,他面對面地向「拉(ra)中橋」的成員溝通,因而活化了人際關係。他認為:「因為加入kapot,就在這兩、三年的過程中,發現我現在的人生就如同在大海上的船,拋了一個錨而可以定下來,不再有漂流的感覺。」龍男進一步解釋:「因為我可以很舒服地面對外人來問我說,『龍男,你是哪裡人?』。」

然而,龍男也觀察到kapot(嘎布特)年齡階層組織制度其實還有很多外地在部落內生活的漢人加入,他提到:「這些人可能也有人在那邊不是原住民,又在用個咖啡店或小吃店,這些人的初衷,他們只是想要加入跟奉獻,如果我沒有加入,我就不會知道有這群人守護著部落。」

熱愛影像創作摸索說故事的方式

《海洋熱》、《海洋熱2》、《誰在那邊唱》三部紀錄片,都和以音樂為貫串紀錄片的背景,但這樣樹立此類型卻也是一個意外,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解釋:「一開始這個規劃並不是我原本就想要說的,這也是一個意外,可是這也是我想要去拍音樂紀錄片的一個動機。」龍男·以撒克·凡亞思接著說:「因為我很喜歡音樂紀錄片的類型,加上我又很喜歡有歌有舞的歌舞片形式,」他繼續提到:「如果有機會,希望我可以拍一部阿美族的歌舞片,也可從中梳理傳統文化的社會結構。」

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說明他如同一般熱愛創作的導演,都是對影像有著濃厚的興趣。「我高中的時候就很喜歡拍靜照,上了大學之後,就開始跑影展,把看片當作學習。」他接著說:「我花很多時間看電影,看著看著就哪一天自己可以像這些導演們拍故事作品在螢幕上呈現,是很有趣的事情;這個想法就會隨著每次再看電影而慢慢地增強。」大學畢業之後,人生遇到極大的抉擇,龍男在升學和服役之間抉擇,最後,他選擇報考南藝大影像研究所,學科疏於準備,放榜卻是名落孫山。

「如果真的喜歡拍片,是否考上學校,也就沒有關係,」來自當時未成為妻子是還在交往的女友鼓勵,龍男·以撒克·凡亞思除了為了升學而拍攝的《回來就好》,他提到這部片的主軸:「因為我妹妹那個時候未婚生子,接著離家出走。所以才很好奇那幾年她到底發生了甚麼事情,所以就想要藉著攝影機去瞭解這個故事。」

龍男接續著拍攝《尋找鹽巴》,內容則是紀錄舉辦年祭和母語演講比賽的過程。「其實在《海洋熱》之前製作的片子都只是為了磨技術,算是一個探索的過程」龍男坦言。他提到就連《海洋熱》當初也只是承接案子,「反而認識他們,顛覆自己對搖滾樂的刻板印象,確立未來想要拍攝音樂紀錄片。」

《很久》則是龍男·以撒克·凡亞思最新製作的紀錄片,主軸圍繞著原住民與音樂的紀錄片類型,描述當代原住民樂手與國家音樂文化之間的拉鋸,他認為:「每一部作品都反映導演的生命觀察。」

由於之前累積了豐富的紀錄片作品,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認為:「我嘗試用劇情片的stoty-telling(說故事手法),去製作紀錄片,」他接著解釋:「我拍的原住民相關題材,並非只是拍給原住民看;也不僅是把紀錄片當做社會改革的武器。」「藉著影像拓展影響力,把社會議題包裹在情節十足的故事中,」龍男回應。他接著說明期待觀眾看到紀錄片的感受:「要在那兩個小時裡面得到滿足感,希望在不知不覺之中面對那個議題,以及那個議題怎麼解決。」

影像創作者變組織管理者推動原住民族主體性

龍男·以撒克·凡亞思從紀錄片導演,現職則轉為原住民族電視台節目部經理,對他而言,又是一個挑戰與自我認同,「如果沒有在都蘭加入kapot,我不敢來這裡,」他直言。龍男解釋:「因為我對部落沒有認識,就無法掌握甚麼是原住民主體性;如果我沒有部落經驗,我只能從外人的角度去拍他們。」

「有了部落經驗,我就可以用『我們』去呈現『我們』;甚至,能轉換非原住民的眼光思考節目的製作方向。」龍男·以撒克·凡亞思更直截地說明。暫時放下導演的創作的機會,龍男反而認為服務原住民的路更寬廣:「我就像在原民台播下影像製作的種子,」透過節目製作,他希望達到藉由原住民的故事認識台灣。

「掌握原住民的主體性為出發點,」龍男·以撒克·凡亞思說明未來原民台節目部的主軸,他希望以三年為一個期程,分別規畫定位、自信、分享三大主題接力播出,「最後一年可以讓別人去知道原民有能力去做分享,分享能力,分享資源,不想原住民就是弱勢,甚至轉一個方向,扭轉主流社會對原住民既定的一些刻板印象,」龍男解釋。他說出內心的盼望:「我想要去展現原住民生活觀和生活方式,透過原住民來認識臺灣;如果老外來臺灣,想認識台灣,他就可以轉開16台,看見原住民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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